通識教育的發展與精進預見了今日過度專業化的高等教育問題。本文以一個高度自省知識活動本身的學科:科技與社會研究(Science, Technology and Society Studies,簡稱STS)為例,嘗試提出專業如何轉化出相應的當代通識格局,藉此提示各專業面對二十一世紀的挑戰與可能性。
新瓶裝舊酒,但舊瓶仍在
各種跡象顯示,台灣高等教育與知識生產機制在二十一世紀面臨嚴重挑戰,各種新方案、計畫與改革之聲不絕於耳,企圖改善過化的高教體制,並培育能面對新時代的人才。
然而,這卻不是新問題。就熟悉通識教育發展歷程的讀者而言,儘管通識教育有其獨特的社會與政治背景,但通識做為對台灣高等教育體質與架構反省與改革的動力(當然,包括通識教育本身也是被改革的一環),已經推展數十載。而其重要的使命之一,正是在努力促成二十一世紀的今日,以不同形式跨越專業藩籬、培養專業之外的(多元)素養,發展跨界能力等目標。在此意義下,做為先行革新高等教育的通識教育思辨經驗,是現有方案的借鏡與同步歷史,歷久而彌新。
當通識預/遇見STS
其中關鍵之一是通識與專業知識的關連,這從理念層面一直到具體人事與資源都有關。以下,我謹以一個潛在與通識具有類似企圖與相似取徑的STS做為思考範例,最後再回來討論對其他學科的可能意涵。
通識教育與STS兩者都在台灣過去二、三十年間持續變動與融合中的領域。在高教層面,科技與社會研究的跨領域精神與台灣通識教育改革有高度的親和性。STS的精神是促進對知識與科技發展、政策規劃與影響的深入研究。其基本理念之一是能推展跨領域研究與教學,讓研究者、學生與社會大眾跨越科技與人文的藩籬,進一步探索跨專業與科技的意涵。對當前嚴重缺乏交流的高等教育學界而言,科技與社會研究的交流與發展有助於理工,甚至人文社會及其他專業學生跨出專業限制,反思科技與社會的跨領域多重關連,並同時也讓各專業實務者拓展對科技與社會互動的多元想像。
從STS對知識與科技實作的社會意涵反省角度來說,通識的實質意涵在不同世代與社會脈絡下有其不同定位。在針對提升世俗、物質生活層面的解放精神與全方位人格發展下,通識的定位偏向恢復古典全人理想的博雅教育(liberal art);在面對現代國家對社會公民的基本共識與陶冶需求下,通識被界定為培養公民的核心能力共通能力的通識教育(general education)。而在當前台灣高等教育各系所教師及同學以學科分立為本的現實處境,各界疾呼需要「學以致用」、「走出學術象牙塔貼近社會現實」的需求中,或許當前通識教育的可能立足點之一,便是凸顯重要各種專業如何立足現實脈絡的跨領域、跨科際(inter-/trans-disciplinary)結合。
在此意義下,通識已經不只是隱含為理工學生增加人文素養的全人理想(因此隱含通識課以文史哲為主),也不是單單以就業與產業現實為主的結合方向(因此通識課需要引入大量產業需求或體驗),更不見得是為凝聚國家共識、單一定義下的公民意識(例如過去的國父思想、憲法等等),而是應該以不同時空脈絡下的社會、學校定位所需,規劃並培養學生不同發展機會與可能性。同時,各種專業教師與通識參與者,也必須反過來從自身專業的出發點,思考如何可能與通識發展多元關連,以切合不同脈絡下各種學生的需求。
STS的幾個基本面向都有轉化、呼應通識的可能性。面對當前科技社會的發展,STS/通識是必須融合理工科學專業與人文社會反思的接合點;面對當前物質科技(甚至包涵人文社會學科)的高度專業化、技術化與零細化,STS/通識無可避免必須拓展社會、心靈與思想廣度;面對當前全球加速的技術汰換與知識累積,STS/通識可能是更重視跨界思維與學習方法;甚至面對層出不窮的科技與公共政策失靈,STS/通識更可能是必須公民培力與批判思考的基地。總而言之,通識教育本身的發展與落實,本身就是一個STS的議題,更是STS能夠落實理想的領域,而STS不但能成為界定通識的當代內涵的一種方式,STS的發展也能夠在通識教育的制度與環境中,獲得相當大的結合點與養分。
上述思考不只侷限於單一課程層次。在STS與通識的理想與現實都不斷變動的過程中,身為同時跨足通識與STS領域的參與者,我認為除了對課程(如「科技與社會」通識課程與教學方法)的轉變與研發外,也應該進一步探索以下不同層次的議題。
首先,如何在知識上拓展「STS通識」的內涵?處於不斷摸索與重新界定中的通識在專業導向的高等教育中因為不是一門學科,因此往往被視為沒有專業。但反過來說,也正是在一個充滿多種知識與專業的架構下,通識成為充滿多社群對話與多種可能性的領域,而這是不斷強調跨領域的STS必須認真思考與耕耘的方向。STS不應只要求其他專業跨進來而改變,而更應讓自己跨出去而變形。這已逐漸發生:體現STS在台灣海納百川地由各領域朋友在各地發展各種STS特色的次社群、活動與課程中,而通識當然是可能的領域之一。期望STS對知識與專業霸權的跨領域反思、特色與能夠進一步延伸到對通識內涵的界定與支援。
其次,如何在機構與制度上落實「通識與STS」理想?在當前面臨少子化、高等教育萎縮與盤整的處境下,能夠在機構與制度上發展STS的機會明顯受到限制,而當前通識教育仍處於積極重整與不斷精進的過程中,在當前大學專業割據的現實中,這個領域向來是「人人覺得重要但只有少數熱心者願意付出」的處境,而原本就帶著反思專業侷限與跨領域合作重要性的STS與通識社群,若能依照不同院校、區域或興趣的基礎,彼此接觸、建立更多連結,相信將對拓展通識教育現場、實現跨領域STS理想及與通識教育精神進行更制度性合作等都有所貢獻。
最後,如何在在地脈絡、跨領域意涵上拓展「通識STS」?STS的根本精神之一就是脈絡性與在地現實。如果說通識最重要的現場感來自面對多領域、背景知識不一的各種學生共同學習,而STS的理想則是在融合各個專業的洞見與參與,在此意義下,STS與通識在當前本地的社會與教育思考上,幾乎是同一件事。因此,縱使國際STS有其知識脈絡、STS研究有其西方學術傳承根源,面對做為本地跨領域場域之一的通識教育與研究,在地STS也應當在研究、教學與其他面向有所回應。STS如何思考通識的教育與知識生產體制?STS脈絡化視野如何發展在地(各校或各層級)通識的實踐方案?STS的通識跨領域教育實踐如何成為整體台灣社會STS反思與轉變的動能?這些是身在通識、有志於通識,以及身在STS、有志於跨領域理想的參與者,應當思考的。
當通識預見其他專業:或如何重新預見大學
儘管看似STS直接與通識精神與發展軌跡契合,因此上述討論看似理所當然。因為身在通識單位、也有相當多機會參與各界通識活動,就我對其他專業的有限瞭解,或許都可以有類似的思考方式。簡而言之,我以X取代STS,請各位讀者以下列問句帶入自身專長,重新自問:如何在知識上拓展「X通識」的內涵?如何在機構與制度上落實「通識與X」的理想?在本地脈絡、跨領域意涵上拓展「通識X」?
但這些問題可能也不是第一次被提出,大家心中或許仍只有舊答案。若要重新思考這些問題,我建議讀者先從扭轉更為根本的通識格局出發。通識,就現行學生培育的「學分制度」根本架構來說,佔了十幾到三十學分不等,端賴各校如何界定通識範圍。若以畢業學分比例來說,1/4到1/5的比例看似通識頓時變成為專業系所學分之外的一些補充或額外學分。
以下我們轉換格局。各位參與通識教學、轉化與發展的同仁,請先思考貴院校同學在面對本地社會,甚至世界性,問題與願景中,(能)扮演哪種角色(或許可先忽略包括學生自身與家長在內已有太多關注經濟與職業面向)?然後,我們必須正視各個院校的通識事實上是本院校同學所唯一共同經歷的學習經驗,也是在此意義下,體育、大一國英文等,及其他校園活動與安排(例如,方興未艾的書院等)都是通識的一環。亦即,是通識界定了本校學生的共同樣貌。在此意義下,這個共同基礎與專業課程的關連不再是「附加」或是「另外補充」,而比較類似基礎與發展:一塊蛋糕(通識)上面插著不同蠟燭(各專業)。
從這個角度思考,通識成為肩負著界定本校學生共同特質與發展可能性,是改變社會、迎接挑戰的關鍵機制。由此重新思考上述三個問題,或許各個專業便容易看出自身必須如何轉化,以肩負起超越特定專業知識框架/系所定位的通識任務。甚至從這個新格局思考,「通識與專業的關係」這個小問題,並將被更大提問「知識與社會」或「大學與社會的關係」所取代。這又是一個持續引發爭辯,但本地社會卻屢屢過於輕忽地放過的重大議題。我認為這是二十一世紀的時空下本地通識的新格局,也是本地學術界的二十一世紀新挑戰。
二十一世紀的通識:我們仍在寫歷史
就當前時空環境而言,在這個歷史的交會中,通識發展預見二十一世紀高等教育的危機與理想,而遇見通識的STS與遇見STS的通識只是一個範例。有志於通識的其他專業如何正視這個脈絡與機會、是否可能轉化自身,如何將專業自身與通識發展做更密切的連結而成為大學的共同基礎,則考驗著各專業的決心與專業能耐。
本文轉載自「通識在線第59期」http://www.chinesege.org.tw/geonline/html/epaper/epaper.block.php?BlockSn=12